面对孤独给社会带来的巨大冲击，畅销书《孤独经济》作者诺瑞娜·赫兹从城市化、贫富差距、数字化带来的改变、经济挑战等多重角度，解析了孤独的成因及其经济影响。从富有同情心的人工智能到社区、职场的创新模式，她为孤独的未来社会提供了一个充满希望和赋权的愿景。
“我孤独吗?”如同普通人一般，诺瑞娜·赫兹(Noreena Hertz)也常常如此扪心自问。她把孤独的感觉形容为一种渴望：渴望联系，渴望被关注，渴望被倾听。而真正促使她决定撰写《孤独经济》一书的，是她对社会的长期观察。
“大约五年前，我在大学教书，我意识到越来越多的学生向我吐露，他们感到极度孤独。这是意料之外的，在那之前，我一直认为孤独只会影响老年人，而不会影响年轻人。当我深入研究数据时，我开始意识到年轻人实际上是孤单的一代。”诺瑞娜在接受《周末画报》采访时说。美丽而优雅矜持，是她留给人的最初印象，智慧赋予她的从容和自信，则使她熠熠生辉，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发现问题就要去深挖和寻找解决方案，这是诺瑞娜一贯的治学态度，这也使她成为著名的思想领袖、学者和经济学家。诺瑞娜拥有剑桥大学博士学位与沃顿商学院MBA学位，为世界多国政府担任咨询专家，曾担任花旗集团等大型企业政经发展顾问，她在剑桥大学任职超过十年，目前是伦敦大学学院(University College London)荣誉教授，研究课题包括资本主义与全球化发展、数位转型、地缘政治，她精于经济预测，也是TED与世界经济论坛专题讲者。她之前的畅销书《沉默的接管》《睁大眼睛》已经在20多个国家出版。她被《观察家》杂志评为“全球最重要的新一代思想家”，也被《时尚》杂志评为“世界上最鼓舞人心的女性之一”。
毫无疑问，新冠疫情使人们进一步向非接触式的生活方式转变，诺瑞娜曾深陷Zoom带来的隔离感中，当她越来越依恋亚马逊语音助手Alexa时，她的孤独感也在加深。但她表示，孤独的世纪并不是从2020年第一季度开始的，五分之三的18至24岁的年轻人在此之前就说他们经常或有时感到孤独，五分之二的美国人在疫情前感到孤独，疫情只是使情况变得更糟。一些国家报告称，目前约有50%的人口感到孤独。研究使诺瑞娜意识到，孤独不仅会让人感到悲伤或沮丧，而且还会严重影响身体健康，会增加人们患心脏病、中风和痴呆的风险。
诺瑞娜·赫兹发现伦敦大学学院的学生很孤独
“事实证明，孤独对我们身体健康的危害就像每天抽15支烟一样。”她说，“同样严重的是，孤独也给经济带来了沉重的负担，更为社会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城市化、贫富差距、科技巨头的商业模式、数字化带来的改变、经济挑战，诺瑞娜从这些角度入手，解析孤独的成因及其经济影响，并对未来展开了讨论。
我们会进入一个像《黑客帝国》中那样被机器圈养的社会吗?通过《孤独经济》一书，诺瑞娜提供了大胆的解决方案，从富有同情心的人工智能到社区、职场的创新模式，她为孤独的未来社会提供了一个充满希望和赋权的愿景。
探究孤独之源
在撰写《孤独经济》的过程中，很多真实的故事触动了诺瑞娜。
日本退休老人斋藤三非常孤独，她经常在商店里行窃，这样她就会入狱，因为监狱是她唯一能找到归属感的地方。过去二十年里，日本老年犯罪率翻了两番，孤独是其中的一个关键因素。卡尔是一位美国高管，孤独使他花钱让人拥抱自己，现在他离开空荡荡的豪宅住在汽车里，并在当地的健身房洗澡。14岁的伦敦学生彼得喜欢在Instagram上发贴，随后陷入焦虑的等待中，希望有人喜欢他的帖子，否则他就觉得被忽视而责备自己。
这些典型案例使诺瑞娜将孤独与现代生活方式的各个领域联系起来，在书中她清晰地阐述了带来孤独感的各个方面：城市化和独自居住的城市公寓，无接触购物，以及社交媒体和永远在线的智能手机。
人工智能产品有时会加深人们的孤独感
时间就是金钱，城市变得越来越富裕，城市的移动速度也在加快。诺瑞娜的一项研究比较了全球32个城市在1990年初和2007年的步行速度，发现中国广州的生活步调加快了百分之二十，新加坡更是加快了百分之三十。
“与过去相比，我们与他人一起做的事情少了。城市成为一个非常孤独的地方，一个人甚至不认识自己的邻居。而越来越空心化的农村社区也会让留在那里的人感到非常孤独。”诺瑞娜说，她批评了目前社会冷漠的人际关系，“停止给予彼此关怀，将会失去很基本的东西。因为如果我们不需要彼此，又何必在乎别人的主张、权利或希望？在一个机器取代人类给予感情，并且接受照顾者角色的世界里，接纳式民主、互惠、同情心与关怀等事物基本上是跟这种世界不兼容的。”
与21世纪城市化带来的个人生活问题相比，诺瑞娜更看重社会经济模式带来的影响。她直截了当地指责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是孤独的根本原因，因为它的短期利润动机缺乏对关怀的重视。成长在一个企业家的家庭，诺瑞娜绝对相信市场是创新的最佳机制，但她同时认为，资本的核心与一个充满爱心的社会是不相容的。
诺瑞娜从许多不同类型和程度的资本主义国家举出 了孤独的例子，它们以牺牲他人和集体利益为代价，推崇自我利益和超级竞争。“这种形式的资本主义对我们目前感到的孤独和疏离负有很大责任。因为如果你把自己看作是一个索取者而不是给予者，一个竞争者而不是合作者，这个世界会变得越来越疏远。”
诺瑞娜表示，资本的私有制导致社区基础设施严重枯竭。自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全球各国政府都采取了紧缩政策，勒紧裤腰带，因而减少了公园、公共图书馆、青年俱乐部、社区中心等公共设施的建设。仅在2019年，英国就有160家公共图书馆关闭。在美国，联邦政府对公共图书馆的资助在短短几年内就下降了三分之一。“所以，人们需要物理场所来聚在一起，一起做事情。我认为，政府确实应该在地方和国家层面上为这一项目提供资金。”她说。
21世纪，互联网也成为引发孤独危机的罪魁。“目前无远弗届的科技已经模糊了我们工作与生活的界限，许多人都处于24小时开机工作的状态，有人选择和虚拟助理、社交机器人为伴，人际关系处于零接触的状态。”诺瑞娜表示，在调查中她看到了年轻人孤独感的上升与社交媒体使用之间的相关性。
微互动和人文关怀有助于我们获得归属感
以Facebook为例，诺瑞娜在书中引用了斯坦福大学最新的研究：在3000名学生中，1500人被告知像往常一样使用Facebook，1500人被要求从设备中删除了它，根本没有使用它。在对这两组人进行了两个月的跟踪调查后，研究者发现，第一类学生更加孤独，而停止使用的一组明显变得更快乐。“我们确实从研究中知道，面对面的互动在质量上更优越。”诺瑞娜表示这种现象同样发生在电话视频的使用中，“当你和别人面对面在一个房间里时，当你闻到他们散发的味道，看到他们的肢体语言，甚至可以看到他们的眼球运动时，你能感受到人与人之间更深的联系，也变得更有同情心。”
透过《孤独经济》一书，诺瑞娜给出了很多应对孤独社会的解决方案，既提倡个人责任，也提倡社区行动，包括对政府投资公共空间的建议和监管社交媒体的挑战。她特别指出，孤独是一个真正的商业问题，从经济学的角度来看，孤独将带来重大的职场危机，从而影响社会生产力，这需要企业正确的管理和人文关怀。
远离职场孤独
为什么越来越多的职场人感到孤独？
40%，是全球的办公室职员中表示自己在工作时感到孤独的比例。在英国，这一比例高达60%。在美国，几乎1/5的人在工作上连一个朋友都没有。这不仅是个人的问题，也会造成巨大的商业成本。因为与不孤独的同事相比，孤独的人生产力、效率和积极性都较低，而且，在工作中没有朋友的人辞职的可能性更大。
对许多人来说，在工作中感到孤独的问题由来已久。究其原因，诺瑞娜认为，现代工作场所中许多变革的本意是让我们更有效率，最终却产生了相反的效果，因为它们让员工感到更缺乏联系、更孤立，这包括开放式办公、数字化和额外的有偿工作。
思科在公司内部倡导友善和关怀的文化
在没有分隔墙或格子间的空间里，员工们坐在一排排长条形的办公桌前，不停地敲打着键盘......当这种开放式办公室在20世纪60年代被首次推出时，它被誉为一种进步的、近乎乌托邦式的设计理念，将创造一种更友好、更协同的工作环境。如今，它的拥护者还坚持着同样的看法。
然而，诺瑞娜引用了哈佛商学院近来发表的一项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研究，该研究发现，开放式办公并没有促使面对面协作的日益活跃，反而引发了同事们逃避社交的反应，部分原因在于人类对于过度噪声、干扰或无端打断的天然反应，开放式办公室弥漫着一种不安全感，从而打消了长时间交谈的意愿。
与物理环境相比，数字化也让人们之间的沟通比过去更浅薄。一项2018年的全球研究发现，员工们普遍会用将近一半的工作时间相互发送电子邮件和短消息，而且接收对象的位置大多只相隔几张办公桌。诺瑞娜表示，与我们在私人生活中一样，在工作中人与人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多被敲击键盘所取代，即便是在当面交谈更便利、更快捷的情况下，这些也会带来工作中的孤独感。她特别指出，远程办公的兴起使员工的孤独感显著恶化。虽然远程工作的政策让企业在雇用员工方面拥有更大的选择范围，也成就了一项强大的补偿机制，让员工能够去平衡工作和家庭的需求，但事实上远程工作同样加剧了孤独和封闭的感觉。
自1990年以来，在几乎所有的西欧国家中，职业人士群体之中出现的“极限工作时长”显著增加了。努力工作不单会在财务上有所回报，而且也能体现在个人的满足感和成就感上。然而，超长时间工作的问题在于，不仅仅让我们身心俱疲，也会让我们感到孤独。职场也在为数码成瘾付出高昂代价，“对于我们中的许多人来说，智能手机导致我们在周末、晚上甚至在假期之中都无法摆脱工作。数字技术瓦解了我们工作和个人生活之间的界限，让许多员工觉得他们必须遵循这些新的工作规则，否则就有可能引起老板们的失望或不满。”诺瑞娜认为，“全时在线”工作文化的后果，是对员工的心理健康、生产效率、决断力和创造力造成影响。
在书中，诺瑞娜向企业提出了挑战，要求它们优先考虑人际关系，并为人际关系腾出时间，“我们需要把经济增长从我们的优先事项列表中移开，转而关注福祉、快乐、可持续性、宽容、信任和善良。”她也提供了很多关于企业如何帮助员工创造和培养更大联系感的案例，比如思科制定了一项计划，公司上下都可以提名助人为乐者的名单，通过评选颁发其最高1万美元的现金奖励，这种友善和关怀的文化，在很大程度上使思科的员工流失率只有行业平均水平的一半，也使思科连续四年被员工评为世界上最适合工作的公司。辉瑞、IBM和埃森哲等公司也纷纷变革，以创建一个联系更紧密、以人为本的工作场所，提高参与度和生产力并减少员工流动率。
孤独的影响正受到世界各地的重视，好消息纷至而来:韩国开设了多家白天的迪斯科舞厅，让老年人在白天跳舞;“聊天椅”在欧洲各地如雨后春笋般涌现，路人被邀请坐在那里交谈;英国政府已经立法，以控制社交媒体平台一些最恶劣的行为......
现在，当诺瑞娜感到孤独的时候，会有意识地放下手机多和别人在一起，她不会在YouTube上瑜伽课，而是和朋友去咖啡馆——研究表明，即使在咖啡馆与咖啡师进行15秒钟的交谈，也能让人们感觉与他人建立了联系，减少了孤独感。她将这种举动称之为“微互动”，包括在街上遇到邻居时和他们打个招呼，或者和邮差聊上几句，这种“微互动”有助于我们重新获得存在感与归属感。
伦敦大学学院荣誉教授、畅销书《孤独经济》作者诺瑞娜·赫兹
“对付孤独世纪的最终解药，只可能是我们站在彼此身边，无论对方是谁。如果想在快要瓦解的世界里团结起来，这是不容妥协的要求。”诺瑞娜在《孤独经济》的结尾这样写道。
Q&A
Q=《周末画报》
A=诺瑞娜·赫兹
Q:孤独给我们的生活和工作带来哪些影响?
A:在这里，重要的是要区分独处和孤独。作为一名作家和公共知识分子，我经常选择独处。这是一个积极的选择。孤独是一种很不一样的感觉，它是一种渴望，但感觉不到与朋友和家人的联系。它也可以是一种存在感，与同事、雇主、同胞、国家脱节，一种被忽视的感觉。当我研究了这个问题后，我意识到孤独不仅会让人感到悲伤或沮丧，而且还会让人感到孤独严重影响我们的身体健康。孤独会提高我们的血压、心率、皮质醇和我们体内的炎症水平，从而增加我们患心脏病、中风和痴呆的风险。事实上，事实证明，孤独对我们身体健康的危害就像每天抽15支烟一样。
Q:互联网和虚拟社区文化会拉开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吗?
A:这是一个悖论，社交媒体表面上是为了让我们走到一起，但我们越来越靠近，也越来越孤单。不要低估它的有害影响，尤其是对年轻人的心理健康。我的发现很明显，社交媒体在很多方面都是21世纪的烟草业，而且必须受管制。它让人们更悲伤，更焦虑，更孤独，更愤怒，尤其是年轻人。所以我们需要小心，在不知不觉中牺牲了联系和社区的非接触式数字生活带来的是浅层互动。然而，重要的是要承认，21世纪的问题不仅要归咎于互联网孤独的危机。城市化也是一个因素，城市可能是一个非常孤独的地方，而越来越空心化的农村社区会让留在那里的人感到非常孤独。我们还需要认识到，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思维在不同程度上助长了孤独感。
Q:职场孤独感对企业有哪些负面影响?
A:的确，企业领导者必须认识到孤独对企业劳动力的负面影响。孤独的员工积极性较低，效率较低，而且更有可能辞职。而在工作中没有朋友的员工的敬业度是远低于有朋友的员工。因此，解决职场孤独感是企业需要解决的问题，非常严重——因为它影响到底线。
Q:对于一个企业来说，如何加强团队合作，通过管理和人文关怀来减少孤独的负面影响?
A:首先，鼓励你的员工经常在一起吃饭。一项芝加哥消防员的调查表明，一起吃饭的小组不仅感到不那么孤独，而且表现比没有亲密关系的小组好两倍。同时，企业也应该积极鼓励亲社会行为，比如思科制定了一项计划，公司上下都可以提名特别助人为乐的名单，通过评选颁发其最高1万美元的现金奖励，这种友善和关怀的文化，在很大程度上使思科的员工流失率只有行业平均水平的一半，也使思科连续四年被员工评为世界上最适合工作的公司。辉瑞、IBM和埃森哲等公司也纷纷变革，以创建一个联系更紧密、以人为本的工作场所，提高参与度和生产力并减少员工流动率。
采访、撰文—张古月
编辑—张古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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