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百年品牌盛产地

日本是全球百年企业最多的国家，这些企业凭借韧性与务实，成就了持久的发展。

日本江户时代(1603—1868年)初期，一家银币铸造厂在东京银座设立，自那之后，银座作为东京的头号繁华商业区，就几乎一直是“财富”的代名词。这个高端购物区被称为“亚洲最昂贵的地方”，来自世界各地的时尚、配饰、美妆等行业顶尖大牌名品都汇聚于此，其中也包括许多源自日本本土的百年品牌，与那些远渡重洋来到日本的欧美品牌不同，其中许多品牌正是在银座开设了自己的第一家店铺。

日语中，拥有超过100年历史的企业被称为“老舗”(英语译为shinise)，来日本购物或旅行的游客常常会选择从东京银座开始他们的“老舗”探店之旅。在这里，从创立于1881年的百年老店和光百货，到有着220年历史的松崎煎饼，在鳞次栉比、大大小小的日本老牌名品中，最让女性消费者耳熟能详的或许就是资生堂了。资生堂在银座七丁目的标志性红色大楼和街对面的另一栋现代风格的资生堂大厦常被视为这个拥有152年历史品牌的AB面，一面代表着对传统的守护和传承，一面代表着与时俱进的持久创新。

2008年，韩国银行一份覆盖41个国家的调查报告就显示，在历史超过200年的5586家企业中，有56%都在日本，其次是德国、荷兰和法国等国家。2019年，帝国数据库公司统计显示，日本百年企业至少有超过3.3万家，其中有3000多家历史超过200年。同年，日本经济大学特任教授后藤俊夫所做的研究显示，日本百年企业数量以25321家名列世界第一，美国和德国分列二、三名。而据帝国数据库公司统计，2023年日本约有4.36万家百年企业。

美国数据研究机构Priceonomics一项针对517家历史超过300年的日本企业展开的调查数据则显示，日本百年品牌最密集的前十大行业类别是清酒、糖果、酒店、医药、服饰、食品、零售、建筑、茶馆和餐馆。

对于日本这个常年需要面对地震、海啸等自然灾害的岛国来说，为什么这么多品牌都能屹立百年不倒？长期研究投资、商业和技术的专家埃里克·马科维茨（Eric Markowitz）在专栏《长期游戏》（The Long Game）中这样写道：“标准普尔500指数公司的平均寿命已经从60年缩短到不到20年。企业往往可能在几十年的时间里就经历兴衰的整个过程，有的甚至可能只需要几年。”他指出，当代世界有些公司非常脆弱，甚至连轻微利率的变动都会影响它们，但许多日本百年企业却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

学习水的适应性

1872年,福原有信（Arinobu Fukuhara）在银座开设了首家西式药房资生堂药局。1897年，资生堂开始涉足化妆品领域。经过152年的发展，资生堂如今已是业界公认的亚洲第一化妆品巨头。尽管受到经济大环境，尤其是在中国市场业绩下滑的压力影响，资生堂集团在不久前发布的2024年第三季度财报中把全年核心营业利润目标从550亿日元下调至350亿日元，但2025新年伊始，集团新CEO藤原宪太郎的正式上任以及新组织架构的上线，如新设价值创造战略总部和全球品牌价值开发中心等举措，显现出这个百年品牌对未来依然充满信心。除了加强在日本和欧美地区的业务，从美洲及欧洲、中东、非洲寻找业绩增量外，这个百年品牌还将采取哪些措施以期实现更高的利润率并为后续增长做好准备，都是新组织架构需要思考的问题。

面临新挑战的日本百年品牌绝非资生堂一家，如何面对可预测和不可预测的各种风险，这是各行各业都要持续摸索和实践的课题，无论是起源于东京繁华都市的奢侈名品，还是隐匿在京都和奈良的那些古朴的家族企业。

和服制造商细尾 (Hosoo) 常在京都旗舰店画廊举办日本织物主题展

位于日本奈良的法隆寺（Hōryū-ji）所在地斑鸠町（Ikaruga）距离喧闹的东京市区仅有几小时车程。法隆寺始建于公元607年，寺内有数十座建筑，是全世界最古老的木构建筑群落之一。经过千年的风雨洗礼，法隆寺的木质结构依然坚固，是历史的鲜活见证，而它背后的建造和维修者就是世界最古老的建筑公司金刚组（Kongo Gumi）。

总部位于日本大版的金刚组历史可以追溯到公元578年，最初它是一家家族企业，从四天王寺到法隆寺，金刚组的建筑作品一度被认为是日本木造建筑的巅峰之作。几个世纪以来，金刚组曾经历多次危机，从日本反佛教运动导致许多寺庙被毁、企业经营惨淡，再到二战期间受战争影响，他们靠制造军用木箱才存活了下来。20世纪90年代日本泡沫经济破灭，金刚组负债累累，在2006年宣布清盘，与高松建设集团合并。虽然严格意义上来说，金刚组已不再是以前独立的家族企业，但自与高松建设合并之后，金刚组重回老本行，专做寺庙建筑。

如果说金刚组代表的是日本老牌建筑公司在风雨飘摇后的历久弥新，那么坐落在京都府宇治市一个寂静古朴的街角的通圆茶屋（Tsuen Tea）则是另一种细水长流的存在。通圆茶屋是全球最古老的茶馆，早在1160年就开始营业，在全球历史最悠久企业名单中，通圆茶屋排名第30位。

在京都这个以寺庙、花园和大量手持自拍杆的游客而闻名的地方，通圆茶屋的建筑外观其实并不起眼，很多顾客选择坐在这个安静的地方享受冰淇淋或绿茶。通圆茶屋现任老板通円祐介（Yusuke Tsuen）今年43岁，是家族的第24代传人，他常常会盘腿坐在茶屋低矮的柜台后面，用铁壶倒绿茶。“我们专注于茶，没有过度扩张业务，”他说，“这就是我们生存下来的原因。”

在距离京都200多公里的石川小松市，拥有1300年历史的家族温泉旅馆粟津温泉法师（Hoshi Ryokan）有着和通圆茶屋相似的经营理念。当被问及一千多年来维持成功的秘诀是什么时，该旅馆的第46代老板法师善五郎（Zengoro Hoshi）常与提问者分享一个看似简单的答案：“秘诀就是向水学习。”就像水一样，他们在不断适应周遭环境变化的同时，坚守着自己核心的业务和品牌价值观，在遇到障碍的时候，它们懂得审时度势，必要时绕道而行，摸索出一条适合自己的路。它没有像许多国际度假酒店那样追求把自己打造成奢华的度假胜地，而是坚持服务于那些寻求安静氛围与真实感的顾客。当其他人为了增长而追求增长时，法师温泉旅馆却透过他们的经营策略展现了知足的艺术。

西村明美（Akemi Nishimura）的家族在京都经营的柊家旅馆（Hiiragiya ryokan）已有200多年的历史，这家旅馆曾接待过查理·卓别林（Charlie Chaplin）和路易·威登（Louis Vuitton）等名客。“心与心的交流——这是旅馆最棒的部分。”她说。他们80年前就在使用的旅馆经营手册至今仍然存在，其中详细介绍了旅馆经营的细则，小到如何处理客人手帕该怎么清洗、如何正确折叠和归还，都有固定的标准。

这些拥有千百年历史的寺庙建筑公司、茶馆和温泉旅馆品牌，能在像奈良和京都这些以传统和工艺闻名的城市幸存下来似乎顺理成章，但相较而言，一些需要紧跟科技发展脚步的日本百年品牌——比如游戏巨头任天堂，其产品似乎就不那么具有地缘优势。不过，正如研究日本企业的英国华威大学（University of Warwick）商学院助理教授Innan Sasaki所言，除了所在城市的影响之外，日本企业长寿的秘诀还有其他层面。

在传承中创新

京都大学管理研究生院院长兼教授原义德（Yoshinori Hara）曾在硅谷工作过10年，他指出，日本公司注重可持续发展，而不是快速实现利润最大化。“在日本，人们考虑的问题更多是如何才能将公司传给后代、传给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孙子孙女？”他解释道。Innan Sasaki教授则指出：“更普遍地说，我们可以说这是因为日本普遍的长期导向。我们尊重传统和祖先的文化，再加上日本是一个与其他国家互动相对有限的岛国。”她指出，人们希望通过保留本地公司，尽可能长时间地充分利用他们所拥有的东西。

2024  巴黎游戏周展示的任天堂“超级马里奥”海报

不过，日本企业文化对传承的重视并没有阻碍创新。以任天堂为例，虽然它的历史没有前面几家那么悠久，但它规模要大得多。创建于1889年的任天堂最初以生产花札扑克牌为业，后来在转型期曾尝试过多种行业，如租车业务、实体玩具、食品等行业，直到1977年才正式进入家用游戏机市场。

去年年底，万众期待的任天堂博物馆在宇治市的任天堂小仓工厂旧址开门迎客，这个工厂见证了这个百年品牌的转型与发展，花札扑克牌、玩具产品和游戏手柄都曾是它的产品。如今，任天堂的销售数据还在不断刷新，据该公司最新公布的数据显示，截至2024年9月，Nintendo Switch系列硬件产品的累计销量已达1.4604亿台，软件累计销量达13.061亿套，创下了任天堂游戏平台的销售新纪录。尽管不久前任天堂将本财年的营业利润预期下调了10.0%至3600亿日元（约合167.2亿人民币），但任天堂表示未来公司将加大对Switch的推广力度，吸引更多家庭购买，并持续推出新游戏以延长用户的游戏体验。

企业成功的多元化往往都与原有业务有关，而不是与品牌核心价值相去甚远。“自公司成立以来的100多年里，任天堂创造了许多不同形式的娱乐,”任天堂游戏总监宫本茂在介绍这个博物馆时说,“虽然我们生产的产品随着时代而改变，但我们为所有家庭创造乐趣的愿望始终不变。”

正如宫本茂所言，任天堂的核心没变，它仍然是一家在传承中创新的绝佳典范，因为即使周围的科技世界发生了变化，它守住了自己的核心竞争力。资生堂虽然从最开始的西式药房发展成了化妆品企业，但引入创新工艺和成分，将研究活动作为化妆品研发的基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体现最初经营药房的严谨和科学精神。

成立于1688年的日本老牌和服制造商细尾(Hosoo)面临的挑战更为严峻，由于和服市场的萎缩，他们已把业务扩展到材料研发和生产，但他们的核心竞争力依然没变，那就是细尾西阵织。在日本众多传统工艺之中，细尾从曾经的日本皇家专用慢慢走向全球，他们越过经销商直接和客户合作，其中不乏Louis Vuitton、Christian Dior等奢侈大牌。

短期世界中的长期思考

保持传统与拥抱创新之间的微妙平衡是释放日本经济实力的关键。用通圆茶馆老板通円祐介的话来说，目标不一定是在全球扩张，而是延续传统——这种精神体现了日本悠久企业的持久精神。名古屋老牌企业冈谷钢机株式会社（Okaya&Co.,Ltd.）历史可追溯到17世纪，最初只是名古屋一家不起眼的五金店。谷钢机最初销售的是农具和刀剑——这些都是日本江户时代经济的必需品，但如今，该公司已转型成为一家从事钢铁、机械和电子产品交易的贸易巨头。如果说法师温泉旅馆是日本商业界一名安静的僧侣，那么，冈谷钢机就是个勤奋的工匠，他们一直在修修补补，不断适应变化莫测的环境。

冈谷钢机的非凡之处不仅在于它的持久力，还在于它能够在不忘核心价值观的情况下重塑自我。早期，该公司在翻新位于日本三重县伊势市的神社伊势神宫（Ise Jingu）方面发挥了关键作用。这不仅是好的公关手段，也是对社区和传统的承诺。几个世纪以来，冈谷钢机不断在地域上扩张，提供的产品也越来越多样化，但它从未放弃自己的根基。它的企业文化强调员工福利，这一理念可以追溯到公司成立之初。员工不仅仅是企业的工人，还被视为大家庭的一部分，这种精神在今天的公司运营中依然存在。

这些百年企业的品牌故事，贯穿着一种近乎叛逆的极度耐心与经营智慧。虽然在我们所生活的现代世界里，赞美的是颠覆和速度，但这些古老的日本品牌在提醒大家，要想企业长寿，往往意味着打持久战。你得建立起坚固且能与环境相适应的企业，这样它才能经受住任何风暴。不过，正如马科维茨所言，大家不需要把制定商业策略的过程过度浪漫化，用缓缓流动的流水来比喻经营策略固然很有诗意，但最终你会发现，这些百年品牌生存和持久的核心仍然是务实主义。作为悠久的历史品牌，该保留什么？可以牺牲什么？他们在面对残酷选择的时候势必都得做出取舍。他们的长寿不是通过禅宗般的超脱来实现的，而是通过咬紧牙关和坚不可摧的适应能力。

以金刚组为例，当日本战后的建筑热潮消退时，金刚组就不仅仅把业务锁定在寺庙建设上，他们选择把业务转向了办公楼和公寓楼上，同时也维持着寺庙的维修项目，以此作为对冲。在20世纪90年代经济衰退的艰难时期，法师温泉旅馆不得不大幅削减成本，但他们却拒绝裁员，而是采取让家族成员大幅减薪的方式来节省开支，同时保持其拥有百年历史的员工队伍完整。冈谷钢机从武士刀销售业务转型为一家全球钢铁贸易商，它在保持供应链关系稳固的同时，还经过精准的研究，将投资压在了新技术和新市场上。

在多元化业务的同时，专注于自己的核心；在适应环境的同时，坚守基础的价值观；掌握耐心的艺术，这些正是日本众多百年品牌能长期成功的原因所在。持久意味着要懂得抵制捷径的诱惑，虽然这个过程可能缓慢，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意味着稳定。

“下一次，当你发现自己在追逐最新的潮流或争先恐后地扩大规模时，或许你可以花点时间想想奈良的法隆寺，你会明白，最终，企业持久的艺术不仅仅是生存而已，而是懂得在传统、适应性、耐心与实用性中找到平衡。”马科维茨说。毕竟，快速实现利润最大化，从来都不是这些百年品牌的第一奋斗目标。

撰文— 弗尤 

编辑— Lynn 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