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气候变化和地缘安全等长期危机，全球经济将走向何处？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迈克尔·斯宾塞认为，要提升经济福祉，技术是解决增长问题的潜在途径，而正确的领导力，将确保技术流动和实现高效协作，最大限度地发挥其正面潜力。
地缘冲突频发、国际间贸易摩擦等逆风让全球经济面临越来越大的挑战。面对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2001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斯坦福大学名誉教授迈克尔·斯宾塞（A.Michael Spence)在接受《周末画报》采访时表示，全球经济面临着气候变化和地缘安全等长期危机。他指出，技术是解决增长问题的潜在途径，并同时强调，对于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要增强技术进步，并非追求完全自动化。
在接受采访时，现年81岁的斯宾塞正在意大利西北部的利古里亚地区度假。他留着一头花白头发，穿着一件粉色T恤，看起来很休闲。2001年，斯宾塞因对信息不对称理论的贡献和乔治·阿克洛夫、约瑟夫·斯蒂格利茨共同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斯宾塞曾就读于普林斯顿大学哲学系，本科毕业之后，他获得罗氏奖学金就读于牛津大学，并获得数学硕士学位。直到他进入哈佛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斯宾塞才将经济学作为自己的专业。作为一名加拿大后裔，他还喜欢打曲棍球。“我上大学时一直打曲棍球，甚至在牛津大学也是如此，我很喜欢这项运动。但我现在不再打曲棍球了，我会游泳或者滑雪，也会花很多时间在海边。”他说。
拿到博士学位后，斯宾塞先后任教于斯坦福大学、哈佛大学和纽约大学，目前是斯坦福大学菲利普·奈特（Philip H.Knight）管理学教授，斯坦福大学商学院名誉院长，牛津大学马格达伦学院（Magdalen College）荣誉院士。他还拥有很多跟中国学界相关的头衔，包括阿里巴巴罗汉堂的学术委员、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一些知名委员会的委员等。此外，他还是投资管理公司Jasper Ridge Partners和成长型股权投资公司General Atlantic Partners的高级顾问，以及新加坡金融科技集团Surfin的董事会成员。近年来，斯宾塞开始大量研究人工智能，同时，也对数字化和科技发展对中国经济增长前景的影响多次表达乐观态度。
2023年9月，斯宾塞同英国前首相戈登·布朗、知名投资人穆罕默德·埃尔-埃里安跨界联手，共同撰写了《长期危机》（Permacrisis:A Plan to Fix aFractured World），呼吁人们关注经济失速、政治动荡和气候变化等多重危机交织带来的挑战，并讨论了技术在解决长期危机中可发挥的作用，以及如何强化全球监管和治理。今年6月，该书的中文版《长期危机：重塑全球经济之路》面世。
气候危机与供应链失衡
《长期危机》里指出，世界在悬崖边缘摇晃不定的时间越长，就越有可能爆发更大的问题。斯宾塞表示，未来值得所有人关注的首先是气候问题，世界各国的气候变化应对行动依然缓慢，气候危机严重威胁着全球经济。
以巴基斯坦为例，2022年夏季，空前严重的洪水淹没了该国三分之一的土地，摧毁了约27000所学校、1500家公共卫生机构，导致1500万人需要食品救济；今年4月，中东多地遭遇大暴雨；10月，3级飓风“米尔顿”登陆美国已致超百万户断电。气候变化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影响人们的生活，风暴、干旱、洪水……气候事件的频率和严重性的显著加剧提升了可持续政策的优先地位。
斯宾塞同英国前首相戈登· 布朗、知名投资人等跨界联手，共同撰写了《长期危机》
斯宾塞坚定地认为，中国现在是、将来也必将成为可持续发展的重要来源。中国在该领域取得了巨大的进步，无论是碳排放，还是在能源转型技术，还包括降低成本的进步。全球最大的挑战是不仅需要遏制二氧化碳排放量持续上升的趋势，还要以相当快的速度将其降低“。我们需要一个环境让中国公司—在世界其他地区，尤在其发达国家—作为投资者受到欢迎。这不仅是一个技术问题，它需要改变心态才能实现。”
除了气候变化，地缘安全是另一个威胁。
对于很多国家开始用热战的思维来处理经济问题的观点，斯宾塞表示，这是因为地缘冲突有所增加，民族主义有所抬头，在重要问题上的各种合作显然有所减少。“我认为主要参与者不倾向于参与大规模冲突。但中东持续制造紧张局势，意外是可能发生的，人们会犯错，冲突也会以一种难以控制的方式升级，这就是风险所在。”
“我们有限制核武器和化学武器使用的条约，但需要更多的条约来建立既定规范。我们需要在很多方面进行合作。如果不这样做，那么未来可能正慢慢地向悬崖边缘移动。”斯宾塞说。
《长期危机》一书还指出，美联储等中央银行正从“消防员”变成“纵火犯”，那么中央银行运行的主要问题是什么？斯宾塞指出，中央银行的主要错误是认为全球经济的大部分问题都是由疫情造成的。
问题是这并不是唯一的问题。在斯宾塞看来，在全球经济的供给侧方面，除了供应链碎片化、地缘政治紧张、能源价格大幅波动外，还有人口老龄化等问题。
斯宾塞认为机器与人类之间应展开高效的协作
“我们生活在一个通胀问题并不严重的环境中至少有二十年。政策制定者和在商业领域以及央行工作的人们从未经历过通胀环境，他们的思维方式和世界观都是在这种长期经验的基础上形成的。当情况发生变化时，人们会陷入思维滞后状态并犯错。”他说，2023年硅谷银行倒闭等事件说明并不是所有的银行都管理得当，负责管理它们的人可能忘记了，你必须小心谨慎地处理期限错配和利率变动可能带来的麻烦。
全球经济正在经历一场“中年危机”，虽然过去经济增长经历了四大顺风：新兴经济体追赶、万物的数字化、能源转型和生物科技革命，但也面临新的阻力，如无处不在的地缘冲突、全球供应链的重大变化。
斯宾塞直言，技术是解决增长问题的潜在途径，明智地运用数字技术可能在多个维度上提升经济福祉，例如在生物医学和生命科学领域引发的生产力激增。“我之前写过一些关于AlphaFold的内容，谷歌DeepMind能够以相当高的准确度预测蛋白质三维结构的能力，这对生物医学科学来说是一个巨大提升。”
未来的挑战是应对这些技术的潜在风险，确保最大限度地发挥它们的正面潜力“。无论是在经济、教育、卫生还是可持续发展等其他领域，同时要确保它们全球各地传播。”他说道。
并非追求完全自动化
然而和工业革命一样，作为人工智能技术发展之一，自动驾驶汽车正在抢夺传统司机的饭碗。美国的Waymo开始在路上行驶，一些出租车司机抗议科技公司抢走了他们的生意。
气候危机严重威胁着全球经济
斯宾塞表示，显然人工智能具备这种能力，包括最近的通用人工智能及其在各种领域的应用，至少可以部分取代某些工作，在某些情况下甚至可以完全取代工作。
“历史上有一段时间我们没有汽车，当时有大量的人从事养马的工作，这是主要的交通方式。所有那些工作都因为汽车、能源、交通等领域的变革而消失了。这些事情确实会发生，但不会一夜之间发生。”
他强调，要增强技术进步，并非追求完全自动化。没有证据表明人工智能的发展会总体上减少就业机会，它并没有那么强大。当你看到人工智能的应用时，几乎总是会发现正确的应用是机器与人类的协作。
对于生成式AI的发展，斯宾塞认为，生成式AI大语言模型可以生成许多东西的“初稿”（First Draf t），比如医生的报告、计算机代码、媒体内容等。以医生报告为例，医生会花费大量时间撰写他们在医院或拜访病人时的报告，机器可能节省75%至80%的时间。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数字助手。医生会花费剩余的25%时间来确保报告准确无误。“这些机器可能会犯错，它们的预测并不总是正确的。明智的人不会将这些用于完全自动化的形式。”
斯宾塞称，人类社会不太可能仅仅因为AI已经显示出的强大能力就发生大规模的就业替代。“我们会看到AI真正的潜能被释放出来，会看到机器与人类之间展开高效的协作。能够与人类沟通的机器人在未来可能会在经济中占据越来越重要的地位，即使在相对不规范的环境中也是如此，但它们仍需要人类作为必要条件。”
用更开放的目光看未来
在斯宾塞的教学生涯中，他的学生包括微软创始人比尔·盖茨和微软前CEO鲍尔默。对于年轻一代学生的变化，斯宾塞表示，在很多方面，这些学生是相似的，不过比尔·盖茨以辍学的方式为社会做出贡献，仍然是他们最好的选择，这是一种健康的趋势。“但如今政治和社会上的两极分化现象随处可见，双方都有非常强烈的观点。并不仅仅局限于美国，你可以在欧洲找到这些现象，它们也蔓延到了大学校园。”
他表示，与过去相比，在大学里可能更难以文明的方式表达不同意见，这很遗憾。他希望这种情况能够扭转，但不确定是否能够再次实现。
“我经常说，我很幸运能以本科生的身份进入普林斯顿大学，然后在牛津大学和哈佛大学攻读硕士和博士学位。这些学校内部确实存在激烈的竞争。”斯宾塞表示，你并不一定需要进入常春藤联盟学校才能成为对商业、金融、教育和研究等领域有影响力和成就的人。“我们面临着说服人们的挑战，孩子们进入精英院校所带来的极度焦虑是不必要的。”
斯宾塞指出，未来全球经济结构更加复杂，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不仅是贸易、资本流动、技术流动，甚至还有人员流动的限制。“我们无法消除它们，也无法回到过去。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必须继续沿着增加贸易壁垒的方向前进。如果出于国家安全考虑，你需要决定哪些事情至关重要，哪些事情可以妥协。人们有时会将某些事情夸大其词，很难想象一个国家安全的理由是给玩具征收高关税。”
气候危机需要各国一起行动起来
斯宾塞认为，没必要对所有事情都加以限制，限制的成本不仅对大国来说很高，对其他必须应对更加碎片化的国家来说也是如此。让斯宾塞更加担忧的趋势之一是一些重要的国际机构在某种程度上被边缘化。斯宾塞表示，世贸组织（WTO）、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和世界银行（WorldBank）以及区域性发展银行需要进行改革以反映现实情况。“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的投票权分配不能反映主要新兴经济体的增长，这需要得到纠正。我们必须认真对待改革或加强这些重要的国际机构，这些机构是全球经济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斯宾塞最后说。
Q=《周末画报》
A=迈克尔·斯宾塞
Q：一些人认为现在就像年的前夜，很多国家开始用热战思维来处理经济和政治问题，对此您怎么看？
A：我理解人们为什么担心这一点，因为地缘冲突增加，民族主义抬头，在重要问题上的全球合作显然减少。意外是可能发生的，冲突也会以一种难以控制的方式升级，这就是风险所在。未来值得所有人关注的首先是气候问题。有的国家在该领域取得巨大进步，无论是碳排放，还是能源转型技术以及成本控制方面，问题是世界其他地区是否利用了这些国家取得的成果，而不是限制可持续发展相关技术的进口。除了气候变化，安全是另一个威胁。我们有限制核武器和化学武器使用的条约，但需要更多的条约来建立既定规范。我们需要在很多方面进行合作。如果不这样做，那么未来可能正慢慢地向悬崖边缘移动。
Q：全球可持续发展如何才能减少敌意并进行合作呢？
A：最大的挑战是不仅要遏制全球二氧化碳排放量持续上升的趋势，还要以相当快的速度将其降低。只要在世界各地有正确的领导力，我们就可以想象取得重大进展，汇集资源，确保技术在各国之间流动，找到解决方案。
Q：全球经济正在经历一场“中年危机”，在此消彼长的过程里，各国政府应该如何发动全球经济的新增长引擎？
A：技术是解决增长问题的潜在途径，明智地运用数字技术可能在多个维度上提升经济福祉，例如在生物医学和生命科学领域引发的生产力激增。我之前写过一些关于AlphaFold的内容，谷歌DeepMind能够以相当高的准确度预测蛋白质三维结构的能力，这对生物医学科学来说是一个巨大提升。未来的挑战是应对这些技术的潜在风险，确保我们最大限度地发挥它们的正面潜力，同时要确保它们在全球各地传播。
Q：和工业革命一样，自动驾驶汽车正在抢夺传统司机的饭碗，这个过程是否无法避免？
A：这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显然人工智能具备这种能力，包括最近的通用人工智能及其在各种领域的应用，至少可以部分取代某些工作，在某些情况下甚至可以完全取代工作。我没有证据表明它会总体上减少就业机会，它并没有那么强大。但是当你看到人工智能的应用时，几乎总是会发现正确的应用是机器与人类的协作。换句话说，由于强大的数字助手帮助他们完成工作，人们变得更加高效，无论是自动化还是辅助。人类协作则取决于你所关注的内容，这些大型语言模型可以生成几乎任何东西的“初稿”，比如医生的报告、计算机代码、媒体内容等。我们倾向于自动化的方向存在偏见。即使在商业领域，也有人认为这并不完美。我可以自动化这个过程，并解雇这些人和削减大量成本，但这是一个错误。这不是事情发展的方式，那些将要成功的企业是那些为员工培训使用这些强大而数字化的辅助工具以提高其效率和生产力的公司。能够与人类沟通的机器人在未来可能会在经济中占据越来越重要的地位，即使在相对不规范的环境中也是如此，但它们仍需要人类作为必要条件。而现在我们已经有了实现这一目标的技术。
采访、撰文—马杰
编辑—张古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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