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 Robert Nilsson 编辑 高迟 形象 赵小君
模特 谷雪 (龙腾精英)、唐琪 ( DYC )
撰文 项斯微 制片 Pedro 化妆 Anna Hu 发型 楼
服装助理 Kiki 、黄黄 封面服饰 Celine 单肩针织上衣、针织帽子
河流
“我偏爱华尔塔河沿岸的橡树。我偏爱狄更斯胜过陀思妥耶夫斯基。我偏爱我对人群的喜欢,胜过我对人类的爱。”
辛波斯卡《种种可能》
今天是她最后一天在这里的日子,她拢了拢黑色长发,将桌面上的几件小物什一一收进淡黄色的纸箱之中。生活最终不过是由一些物件组成的,这一点她早就明白。曾经她幻想对此进行反抗,刻意遗落了一些重要的纪念品:母亲留给她的一块性能良好的瑰丽手表,在法国乡下的古董商店买回来的第一枚胸针,凡此种种,希望借此释放自己的记忆,做一个想得很少的人。后来她逐渐疲乏,决定屈从于这种生物性,任由自己被生活包裹。前男友送的艺术家限量雕像就是在这样的情绪中被留在了她的办公桌上,他们一起拍的照片,她也留在手机里没有删除。那座价格令人咋舌的小雕像是一个古怪的穿背带裤的小女孩,大张着嘴巴,想要吞食一切的模样,艺术家又为其塑造了极其天真的眼神,企图在嘴巴和眼睛之间搭建一种不和谐。“就像你。”前男友送给她的时候,就是这么表述的, “贪玩的,特别的,我的小女孩。”
她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是夸赞,有一瞬间她觉得他看透了她,甚至感到手臂轻微发麻,像被劣质丝绸抚过。但她也笑着收下了,表现得比心里的喜欢更多一分那种笑。
心里三分,面上七分,她做得到。分开大半年了,就在不久前他还在给她发闪烁着爱意的信息。可见分手的确是不要分得太令人窘迫才比较好。没有苦苦纠缠,没有街头决裂,没有三人对峙,只余体面。她听说他已有了定下来的生活,那个染着一头蓝色头发的姑娘做到了她没有做到的事情。但是在信息里他对一切蓝色都避而不谈,只是说:“台风快要来了,你家的那盆紫背竹芋还好吗?”仿佛他们从未分开过。
Celine 棒球皮革外套、连帽卫衣外套、单肩背心、
牛仔裤、登山靴、 Tabou 包包、太阳眼镜
蓝色女孩是否也爱上了他的诗情画意?而他又爱上了她的什么呢?但她也不再能满足他了吗?她想。所以她又从一粒米变回了白玫瑰,让他想重温旧梦。一切不过如此。竹芋是她在分手前两个月带回家中的,原长于热带,喜欢温暖和湿润的环境。她老忘记浇水,前男友那时还是她的体面的正经男朋友,来家中总会帮她的竹芋浇浇水。当时喜欢上他时,也是被他的富足却细心的状态打动,以为他会像浇灌花草一样浇灌自己,任自己的四肢肆意舒展。但是到了后来,爱抚和关心不过是惺惺作态,或许开始是有些真的,但是随着时间逐渐拖长,不过是一种扮演,一种对今天对昨天的模仿,只要动作、姿态、语言所传达出来的关心和体贴都和刚开始一样,就仿佛还在爱着似的。
她自己不也是深谙此道吗?哈。半年前,若不是蓝色女孩愤怒地给她打来电话。他还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那么谨小慎微,不露痕迹。他以为她看不懂那种来消息之后,突然轻微侧过身去的姿态。趁着他洗澡的时候,她熟练地输入密码,滑动他的手机,又放回原处。手机里的那些句子,那些语言,她都拥有过。她逼自己去看,倒并不是为了宣战,她只是希望,在不得不到来那一刻,自己能胸有成竹一些。持续地喜欢一个人或许是场灾难。持续地喜欢一样东西、一些风景或许还健康一些,就像喜欢一条河流。此刻,办公室窗外是苏州河的景象。比起这份工作本身来,她觉得自己更看重的是这一片风景。新去的那一家远在新区,薪水更加丰厚,待遇更加诱人,但却也得叫她牺牲眼前这般景致。世事难两全,她也早就知道了。
很多人喜欢夜里的苏州河,但她觉得,白天的苏州河也很美。中午十分,她总是顶着太阳或者小雨,在河边散步,吃包裹牛皮纸的金枪鱼三明治。偶尔也随身携带250毫升的白葡萄酒,自斟自饮。河水静默如迷。但她知道,平静的河水下,不止如此。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条河。她想起在巴黎读书那会儿,尽管学校在树林阴翳的近郊,但她也时常牵挂着那条塞纳河。她喜欢坐在河边,假装融入人群。她不知道有多少人是真的和她一样,能够对着波光粼粼的河面就那样看一下午,看河水朝着同一个方向涌动。人是只能朝前看的,这是河水教给她的事。没有人能逆水行舟。
等她删除完所有文件,再连植物、日历也放进纸箱,她知道自己该走了。欢送的宴会早已开过了,这会儿,她的离去,应该是静悄悄的才对。只是没有人知道,她并不是一个人离去,隔壁办公室的那位,早已经在楼下那个他们常常一起抽烟的地方等她了,等着送她回家。
听说她要走,这位不是没有抱怨过。“去那么远,见面也太不方便了。”她仍是笑着,挽住他的手臂笑着 — 心中两分,面上更胜八分。 “你可以来我家呀,你送我的紫背竹芋也等着你来浇水呢。”那人拿她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能讷讷点头。她一直觉得他的眼睛比前男友的更好看,有一点像她曾经在塞纳河畔遇见过的那个早已远去的男子,称得上是“眉目可入画”。当初早早留意起他来,也许就是因为这个。那是在两年前?还是一年前?她记不清楚了。想起旧日,她心中一动,不由地加上一句砝码:“我也可以回来和你在苏州河散步的,不是吗?你也知道我有多喜欢这里的风景……和你了。”她总是不断地向前的,她太知道她自己了。就像一条河,即便岸边人群依依,她其实并不会过多留恋。她甚至会比他们先走一步,就这样流过他们。
她知道这一次她也可以。持续地喜欢一个人或许是场灾难,但她不要这样的灾难。
Celine 高领毛衣、宽腿牛仔裤、皮带、太阳眼镜
crepe
“今后的我们,彼此都行踪不明,尽管你已经知道我曾经对你钟情。”
波德莱尔《给一位交臂而过的妇女》
他看完巴黎的八分钟视频,和其他人一样,对那个在太空站内吹奏萨克斯的宇航员托马斯过目不忘,又打开视频,重新看了一遍,目光追逐过每一处景致。很遗憾,他并没有去过法国。但这并不妨碍历任女友都夸赞他有股“欧式风情”,那是风度翩翩、知情识趣的代名词,是由剪裁利落却不失 chill的衬衣、落落大方的谈吐、举手间的潇洒和买单时的低调不经意以及他的工作本身共同堆积而成的。
他知道,这都是因为她。他总是腼腆地笑笑,回复她们:“可能是因为我的母亲住在 Bretagne,她是一位作家。”Bretagne位于法国西部,与诺曼底紧紧相连,那里盛产馅料丰盛的 crepe。他喜欢带女朋友们去上海的各色法式小餐馆吃 crepe,看她们用小小的嘴巴试图包裹饼皮和奶油的样子,并想象,他的母亲也是如此,大口饮Sauvignon Blanc,小口吃 crepe。对母亲真实的记忆已经稀薄,在他的想象中,母亲总是多变的,有时候戴装饰蕾丝的帽子,有时候穿着利落的吸烟装,有时露出大半个肩膀。她吃得很多,但一定依旧苗条,魅力不随着年岁衰减,可以轻松得翻上露台,像少女般翘着双脚,吸烟或者不吸烟。
Celine 横纹针织外套、宽腿牛仔裤、皮带、靴子、太阳眼镜
据父亲说,母亲在他三岁时离开去了法国,是为了“找到自己”。小时候他无法理解这个理由,便将其在脑海中存放至今。父亲会给他看母亲的旧照片,一个短发的美人,穿着轻便的平底鞋,走在夜色中的淮海路上,神情自如。父亲会时不时拿来一些小玩意,说是母亲从法国寄来给他的,牛皮小零钱包、带古典花纹的卡纸、一把金属小勺子尾部雕刻小小的天使……他带去班上,总会迎来许多羡慕的目光,仿佛巴黎铁塔就在他身后闪着熠熠生辉的光。
从此,他刻意收集法国的一切,直到惊觉,连交女朋友都是如此。他喜欢听她们谈论在法国度过的时光,听美妙的法语偶然从她们的唇齿间蹦出。欣赏她们的法式做派:有时候用一杯酒代替一顿午饭,也接受她们来来去去,不打招呼。他甚至愿意在家里亲自做 crepe给她们吃,自己打发奶油,配上鲜嫩的有机草莓、树莓,再点缀上焦糖,想象等母亲回来的那一天,也能为她做。
制作方找上门来的时候,他第一时间想和父亲商量。但如今,父亲已不太能和他谈论母亲了,他病了,有时候连他的名字都叫不出来,只会喃喃自语。这本新近出版的叫做《呼吸》的小说为母亲带来了无与伦比的声誉,连带着他也荣耀了起来。制作方提出,希望买下《呼吸》的舞台剧版权,由他,这个“处于上升期”的戏剧导演来排演。他知道这只是制作方的溢美之词,他知道他们看中的是他的身份,一个卖点,但也禁不住轻飘飘起来。书店里铺天盖地都是母亲的名字,《呼吸》被码放成螺旋形状,占据强烈视野。他极为快速地在书店里买下一本,迫不及待在咖啡区就读了起来,企图借此离母亲更近一点。不出意外,书中的女主角妮娜和母亲一样,居住在 Bretagne,流浪于一个又一个情人之间,最后在夜晚的海边找到了宁静。
Celine 格纹棒球帽、皮革连帽外套、连帽卫衣外套
第152页,妮娜在见过那个设计师情人之后,吃完了一整份奶油馅的 crepe。他很欣慰,文学中的妮娜与想象中的母亲逐渐重合。他又迫不及待地翻到了母亲所写的中文版后续,看见她称呼自己,这个远方的儿子,是她的最爱,她一切动力的源泉, “我给他写过很多很多信……”他心里“咯噔”一下,他从未收到过来自母亲的信,一封也没有。父亲为什么要隐瞒这些重要的信件。愤怒驱使着他立刻回了父亲的家,父亲已不能回答他任何事,他只能找,翻箱倒柜。他打开书架上每一本书,母亲留下来的那些精美的小说被他父亲保存完好,拉克洛的《危险的关系》,伍尔夫的《到灯塔去》、《达洛维夫人》,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但,他一无所获。“你到底在找什么?”继母冷眼看他将家里翻了个底儿朝天,并没有第一时间出言阻止。这些年来,他从来看不上这个父亲在母亲走后寻找的代替品,从她来的第一天起就很少和她搭话。但父亲病倒之后他们的关系稍有缓和,他知道,若是没有她,照顾父亲的责任多半只能落在自己身上,便心中多少有些庆幸自己的自由。“那些信。”他不得不把书页翻出来给她看。 “你知道父亲将它们放在哪里了吗?”继母无言坐下,沉吟半晌,最终决定开口:“我说的这些,无从证明。你可以选择不信。”她理了理胸前的围裙,他注意到她头发已接近全白,和书中母亲那幅作者小像相差甚远,母亲,竟完全不似她的同龄人,如果照片没有过度修饰的话,她依然保有她的美貌。
继母说,从来就没有什么信,那不过是他母亲信口开河的又一种创作。那些他童年时代的牛皮小零钱包、带古典花纹的卡纸、金属小勺子皆由父亲托人远渡重洋买来。 “你父亲不许我告诉你这些,他希望在你心中,你的母亲永远是那么完美,那么爱你。”“但我只觉得你们父子一样的痴,一样的傻。”继母的话如同一块手绢,擦去了他记忆中的一些雾气,他惊觉,这些年来,从来没有接到过母亲的电话。父亲总用各种理由搪塞着他,以至于后来他已经完全接受了由父亲转述的来自母亲的牵挂。“她现在想回来找你,自然会美化你们的关系。你可以依然活在这个幻觉中,和你父亲一样。”提着一口气说完,眼泪不自觉自她眼角垂落, “你知道吗?即便你父亲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他依然会常常唤你母亲的小名,仿佛她从来没有离开过一般。”看见她的眼泪,那一瞬间,他被眼前这个女人触动了,再回头看看父亲坐在轮椅里,岁月静好,一如纯洁的婴孩。他在这个家里静静坐了半晌,重新打量这个已接近残破又陈旧的家,下定了决心。他语作轻松地给制作人打去了电话,表示他愿意接下这份工作。 “您说得对,没有人比我更适合排演这出剧目了。”他知道,新闻第二天就将发出,他的名字也会跟着母亲,闪耀起来。他甚至建议制作人将母亲从法国请来首演现场, “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亲自给她打电话。”
Celine 高领毛衣、碎花长裙、靴子、太阳眼镜
他真的下定了决心,从此之后,他不会再失去了,母亲的一切都将由他来继承,他的血脉里毕竟流淌着母亲的基因。他有这个信心,那些从前女友处累积来的信心,都将帮助他夺取这一切。他将成为他母亲最完美的作品,在她离开二十多年以后。他想象母亲回国的那一刻,他心潮澎湃他将去机场接她,为她在家里做上她最喜欢吃的 crepe,奶油馅的,并且用焦糖勾勒出最完美的形状。一如她从来也没有离开过一样。
作者:项斯微,青年作家,文学编辑,出版有《不许时光倒流》、《男友告急》等小说。运营文艺公众号“在别处文艺志”。